(十三)
诸多顾虑,我想趁白轩璟休息的时间偷偷见夏刃一面。倒不是担心夏刃发现我真身后会当众拆穿,只是他的种种反常实让我堪忧。
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,我几乎寻遍厢房,就是不见他身影。失落至极,旁道一小生看我沮丧模样,问我可是在找人。
我顿时欣喜,飞字潦草,问他知不知道夏刃的去向。
“剑尊阁下早就走了。”这书生收扇,盯着我的笔迹啧啧摇头,“他离场时头也不回,茶不思饭不想,连这次的伴手礼都没要。看样子,先前传闻说剑尊阁下遭受打击不小的事是真的……如此落魄,不知他以后还会不会管这天下死活哦。”
夏刃走了?!接下来的议程他就不参与了?
我还有些不在状态,呆立原地。那读书人从我身侧借过,他叹着可惜,又劝我别扰人清净,剑尊的性子天下皆知,现在看似云淡风轻,谁又懂他内心所想呢?
我却好像被无形的荆棘捆缚着,刺痛神经。
重重心事,让我再无兴趣落座听会。盏中杯水清甜,是云梦坊今年新采好茶;掌心玲珑玉琢,为药王谷精心巧制甜品。我报复饮食一样喝着吃着这些东西,进行一种无声的发泄,我以为这样做心情会好点,但塞到自己都有些反胃时,脑海中还是散不去夏刃的面容。近时是他冷漠如霜的视线,看完我伪技拙劣的表演;忽而转到九重峰对决那日,他逃避躲闪的目光;渐行渐远,回到当初剑池旁边,他求嫁时情坚若剑的笃定庄严……我并不能说自己爱他,可当他黯然神伤故作坚强时,我也会心疼啊。
这些情绪无端出口,我实在心烦,就和白轩璟说蓬莱阁里太闷,想去场外吹风。他起先要拦我,又似是察觉到我不高兴,柔言劝说,反复细问,可我只回以一句“真的只是想透气,绝对不会乱跑给你添麻烦”。
万般无奈,他只好答应。
日暮西山时,蓬莱集会也迎来落幕。归途顺风,回到妙音门时,天色已经很晚了。我原靠在白轩璟肩上看日落,未想这御物舒适得过头,爱妻的温度令人心安,高度紧张一天的我直接睡着了。再有意识,是听见白轩璟低声轻唤,感知他为我摘去面上层纱。他能奏万般器乐的纤纤十指,已经抚在了我脸上。
“明镜,再睡一会儿吧,不用这么早醒……”
我有些迷茫地睁眼,看到白轩璟明眸含笑,清澈眼中映着我的影子。我却在这一瞬觉得它如同幽壑,几乎深不可测。
我还未开机的脑子突然发问:“白轩璟,我是不是该尊称你一声盟主了?”
他动作稍顿,微微点头,在我想说什么之前,白轩璟用食指点上了我的唇。
“但你不该称盟主,”他温柔笑道,“你该唤我夫君了。”
“娘子。”我对此划界分明,不许逾越。
他也不恼,嘴上愉悦应我,手心边为我抚去额上细汗。见我逐渐转醒,白轩璟从身侧的衣匣中取出华服整件。我抬眼看去,是一套红底金绣、繁纹琐饰的嫁衣。
“先前我照你身形,委托天衣阁设计了这套婚服。后面临时更改,我又加急定制了另一版。”
白轩璟把衣物按顺序件件堆放,摆到我面前,用一种饱含期待又相对含蓄的方式来动之以情:“新的那版,我要求他们把男女款式互换了一下,明日就会送到。嗯……反正这身也穿不上了,明镜,今日你可不可以试给我看看?”
明知他实意,偏要在这没有悬念的内部分级上宣示一下主权。但我此时心情还算不错,倒不准备拒绝他。
唉,谁叫我是宠妻狂魔呢?他都这样乖顺了,我还能不答应吗?
于是我傲气哼哼两声,让他回避一下,我浅打扮一番,一会儿喊他进来。
胡搞乱画,我给自己简单涂了个妆后,就让白轩璟推门了。当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盼,总是不满时,屋外的人似是急切,入房的脚步都比平时迅捷。搞得我不得不赶紧罩上红布,坐到床边。
头顶帐幔层层垂绵,锦绣罗织金玉良缘。看不见外面的景象,只闻步声顷止,我手中攥着一支团扇,心里突然紧张起来。忐忑间,眼下灯火明光骤现,白轩璟撩开那层赤红金边的锦布,蓝眸若水,含情脉脉,望着红绸下华饰盛装的我。他身后的方镜映出我的身姿,凤冠霞帔现红颜,裙服褶褶映月华,三千青丝零落逶迤,散遍榻沿。
我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,却对上他至深至甚的眼,竟能看得如此认真。
“怎、怎么了?怎么这样看我?难道是我化妆技术太差丑到你了?!”
我慌忙用手捂住脸,正想偏头,他却握着我手腕,将遮掩从两颊移开。
“不……很好看。”白轩璟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缱绻,他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眼睫,旖旎叆叇,“明镜,我可以吻你吗?”
——?!
我老脸一热,瞬间红温警告。以往白轩璟玩味调情,我还能镇定自若和他互开玩笑。未曾想他正儿八经问这种问题时我反而慌了。不行不行,我得稳控自己的地位。
装作糊涂,我莞尔一笑,抛给他一个媚眼:“可以,来,往这儿亲。”
然后指了指脸上软嘟嘟的嫩肉。
他也跟着痴傻,手掌并合轻捧住我两颚,在双侧分别落了重重香吻。
算他识相。爷还正想着要是他不知好歹就用大耳巴子伺候呢。
接下来,白轩璟开始为大婚当日的事项忙碌。仪典已经布置完毕,地点定于瑶池别院。白轩璟很是用心,各处细节无不合我喜好。到场好友的事,我们也是一起商量。当白轩璟问及要不要邀请夏刃的时候,我犹豫再三,艰难地抉择:“要不……算了吧?”
纠结不已,我眼神乱瞟,见有长老前来传信。看状况,应是急迫要事,那人省去礼数繁复程序,连请见都不问到,直接拉着白轩璟走去一旁。像要刻意回避我,长老还说秘密一样在他耳边悄声细语。我看到白轩璟眉头紧皱,似是为难,过了好久,他才回一句话。吩咐到位后,那人便行礼退开。我走过去,问他是什么事,白轩璟却报以往常舒笑,说小事无关紧要,叫我不必担心。
这话我当然不信,可眼下确实有更重要的事,我不想分神。心情复杂,最后,我还是决定给万剑山送去一份请柬。至于是谁收,谁来,或者来不来,那就是他们内部的事了。我礼数已至,别的不谈,夏影作为我忠心耿耿的小狼狗,这事儿他肯定会关注的。
我本想出门一趟,亲自送达,但料想白轩璟是不准的,我也不必强求。怎么着,过完明天也就没事约束我了。
次日,大婚。
清晨时分,宾客还未到场。早时我窝在别院小阁,亲手为白轩璟画眉。昨日我们就协商好,等人都到齐,我就进来取他头上喜帕,接他出门,对外就说是他宠溺爱我,这样就不用我单人应酬,他也得以体面。毕竟这是他身为妙音门门主的洞房花烛夜,也是他君临正气盟盟主的问鼎天下时。
妆毕,他抱着我落座床沿,瞳中流光溢彩,喜悦藏都藏不住。白轩璟将红绫穿过我额前碎发,绕至脑后系了个同心结。手中动作灵巧,他说笑一般问道:“明镜,要是他们起哄,非要你我当众亲密,该如何应对?”
“这个好说呀,”我没怎么想就回答了,“他们要是喜欢欣赏盟主大人不敢还手,被侵犯到覆面潮红色气满满的样子,我自然是不会介意的。”
我这半较真半增趣的玩笑显然是过了些,白轩璟接得都有些牵强:“这、这样,吗……明镜你还真是格外大方呢……哈哈……”
屋中雾霭氤氲,屋外晴光潋滟,我站在白轩璟身前,看着他朱色盖头下坠着的片片金饰在烛光下流曳冷色,微风正起,发出清脆滚响。明明天气甚好,我却突然冷颤,心头袭来一阵寒意,再去看折入窗内的暖阳,那残影却如兵临城下,诡箭勾光。
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而来,我甩去不好的念想,心里安慰自己,只是看久了红色,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产生错觉了。
我再和白轩璟对了一遍流程,确认无误后,我抱着他的脸狠狠吧唧了一口才离开。
外头来的人不多,大半是受白轩璟邀约的世家大头。不时,林茯苓偕林南星前来道喜,还带了好礼无数,正命令下人搬到院中来。几个眼熟的大帮宗主紧随其后,是白轩璟的客人,同我打了个照面,恭贺几句,说我人有福泽,能依傍白家名门,白轩璟又待我这样的好。
我无奈嗤笑,他们不知内幕,我娶白轩璟的“彩礼”可是天下之主一位。
嗯,也许……
我突然想,或许在他们看来,我才是那个位置的陪嫁?
正主没登场,这群人和我也没什么话说,就自个儿落座宾席找熟人老友拍马屁去了。
我在人群里张望,并没有看见万剑山的人在场。虽然有些失落,但也庆幸,许是夏影收到请柬后故意不来,免得夏刃生疑?还是说,他对我失望,索性不见我了?
边走边想,隔着长廊,忽远闻近咎辩词吵扰。听这声色语调,竟是有人和穆塔壬争执!我有些震惊,脾气向来随和的小天真今天怎么如此暴躁?还是在我的大婚喜日上?
循着喧嚣,我往声源处走近了些,不巧看到穆塔壬正对我,指着面前背了套剑匣的人骂骂咧咧。定睛一看,这不是上次那个,在药王谷被我羞辱一餐,又在九重峰被夏刃暴揍一顿的道士,江言戒吗!
仔细听来,他们争辩的东西也很搞笑。我原以为他们在为何事不相上下,谁知是江言戒率先发难,问候穆塔壬全家,说起他老妈的娘家早就没落,他爹又是闷在书里的学术呆子,整天就知道搞玄学,现在带着唯一的儿子也神神叨叨,穆家再起不能不无道理,怎么他还有脸在世家挂名。
穆塔壬被他气得差点吐血,颇为激动地和江言戒驳论了一番:“再没落也是世家旁支,再玄学也能算出你今天穿什么色儿的内裤!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拼爹,自己游手好闲啊!”
想必他们私下里没少拉踩,这两人幼稚的对话让我实在没绷住,笑出了声。
江言戒当即回怼:“那有啥用!你说你搞什么夜观天象,结果算卦都算不准!”
穆塔壬立马抬杠:“总比你好!你看你修什么玄真道法,结果庄子都不会背!”
江言戒不屑:“小爷练的是气,气盛就行!不像你个肾虚男,掉两滴血脸就发白。”
穆塔壬不服:“老子血比精贵,一点就能把你脑门弹飞!要不是看在江诚诫的面子上谁会理你——对了,他怎么没来?”
像是提到了什么关键的事,江言戒突然不闹了。难得安静下来,这个话痨相当不悦地抱怨:“原本该来的人是我哥,但他随门主护阵去了。这边又推辞不得,只好由我赴宴,唉!”
护阵?护什么阵?!
十分好奇,我心想着反正一会儿也要碰面,不如现在趁着话题凑上去蹭个热度。便挥手招呼:“穆塔壬——!”
穆塔壬见是我,把江言戒晾到一旁,朝我走来:“阿镜!恭喜恭喜!”
“诶嘿嘿,谢谢!——对了,你们刚刚在聊什么?”假装没听到那些“友好交流”的词句,我歪头,一副乖巧模样。
“没有,我和江家二弟正好撞见,闲话家常了几句。”
那头江言戒跟上来,看清我面目,指着我大叫:“怎么是你?!”
我挑眉:“哟!这不是儒雅谦逊的江道长吗?好久不见,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?”
他食指向我,面上隐忍,嘴角抽搐,咬牙切齿,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:“你、你这再醮之妇!要知道今日会看见你,就是在世家中失信我也不会来了!”
再醮就是改嫁,上来就叫我二婚女,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吗?!
方才他俩的斗嘴已经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,江言戒这一句话,更是把看客们的八卦之心点燃,吃瓜氛围直接拉满。
“什么什么?!”“细说细说?!”
他又不好意思说出那日请战的丢脸事,只能嘴硬:“你们不知道她和剑尊那些风流事?!”
我轻轻松松怼道:“江道长,你这话就说得难听了。有没有一种可能,当时为了让夏刃出手揍你,我故意那样喊的?”
“你!你——!”他气急败坏,破口大骂,“你卑鄙!你无耻!你下贱!”
“嗨哟?急了?不服你打我啊?!”
见有争端的苗头起势,穆塔壬好言相劝,这良辰大好吉日,别动气。边说着,边把我拉开。林茯苓在一旁安抚我,说江言戒嘴巴是毒了点,回头叫他哥哥来赔礼,别往心里去。
我倒是无所谓,看他吃瘪的模样我还觉得挺有意思。但江言戒可咽不下这口气:“来!没了剑尊给你撑腰,我看看你几斤几两!”
我有恃无恐:“你是真不把白轩璟放在眼里啊?”
他被我的亲友们拦着,想越线都过不得。动不了手,那张嘴就成了最好的武器:“呵!你这妖女!见上家大势已去就迅速找好下家是吧?现在剑尊不人不鬼,你还有心情结婚?”
话音刚落,就有清响一声跟来,林南星一巴掌抽在他脸上。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俊秀男人下手狠辣,打得江言戒头一歪。穆塔壬见况,一把将人薅走,怒斥着叫他闭嘴别乱说话。
被打的道士好久没缓过神来。江言戒捂住脸,就算被人拉扯着,他也要凶神恶煞,仇人一般瞪着我。
可我此刻的心情比他还动荡——夏刃,他,怎么了?!
眼看着穆塔壬拖着这条恶犬反向走远。我即刻反应,叫他停下。
“等等。”
“六月令,你不必和他一般见识……”林南星试图抱我走开,却被我推手拒绝。
我无情打断了他。并不在乎其他事,我上前去,从穆塔壬手中抢下人:“你,过来,我要单独问你话。”
……
行至僻静处,我把他丢到地上。江言戒被摔得一声痛喊,愤恨爬起身,又意识到自己过分失态,他赶忙打理衣装,调整神态。这人硬件不差,光看外形,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,只可惜生了这么一张贱嘴,还配了双锋利的三角眼,不丑,但让人看了就不想和他说话。
人说真武奇才,江氏双星之弟江言戒刻薄倨傲。今日他出口成章,诓嘴滑瓢,我算是见识到了。
我耐心地等他弄完,看他把剑匣摆正,道袍披稳,才用我觉得最好的态度开口:
“夏刃……剑尊他,发生什么事了?”
然而这家伙并不识趣,还当现在是胡闹,江言戒白了我一眼:“他不是你夫君吗?你自己去看啊!”
我有些暴躁,强忍住怒意:“我再问你一次,夏刃怎么了?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他?”
似是要和我对抗到底,江言戒以一种鄙夷的眼光挑衅看我:“嘁!就你这种薄情寡义、自私自利的家伙。仗着自己是个女人,娇纵蛮横,以为谁人都会迁就你?反正你也不在乎,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我当场火就来了,瞬念召剑,银光刃面直指他要害。
“你做什么!”他有些慌张,眼神瞥过剑尖,凛凛寒气,压迫得他不敢擅动,“你都已经嫁给白轩璟了,你去问他啊!怎么,见一个爱一个,丢一个想一个?我警告你,今天我要是在你这少了半根头发,江家就不会放过你,不会放过白轩璟!你可要想清后果!”
虽然气愤,但我语气却冷静得出奇:“江言戒,该考虑后果的是你才对。我要同你声明,今天嫁人的不是我,而是你们八大世家之首,执掌天下的正气盟盟主。八荒中谁有这种待遇?你的江家我是一点都不惧。”
被我严酷神色镇到,话语之间的分量让他不敢还嘴。江言戒冷哼一声,说道:“剑尊不能用剑一事,整个世家都传遍了,你不知道?”
“什么意思?”他这话反而把我说懵了。怕自己听错,我又问了一遍,“你说什么?!”
像为了用这事嘲讽我一般,他一字一顿,又复述了一遍:“我说,剑尊他,不能用剑了,你满意了吗?”
我揪过他的衣领,抓着他砸到墙上:“怎么会这样?!”
江言戒强作讥笑,摊手反问:“咳咳……谁知道呢?前两日见他还好,现在却人模鬼样,连自己的剑气都控制不住。当下,江湖义士全部聚在九重峰顶,合力用阵锁他——喂?你傻啦?我看你先前巧舌如簧张嘴就来的,你别跟我说你毫不知情?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人家把婚结了?你真是搞笑!”
我却听不见他在骂我什么了,头顶晴天霹雳,犹如五雷轰顶,脑中一片空白。
这么大的事,这么严重的情况!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?!
我想起昨日白轩璟躲闪的眼神,他注视我时的温柔目光,与我商量到场宾客的温言细语——可现在,我却不敢笃信他了。
——为什么不和我说!为什么要瞒着我!
身后脚步声渐近,定是有人去通知白轩璟了。我知道我时间不多,在白轩璟出手之前我必须得走。我顾不得婚服繁琐,也不可能换了,幸好身上还带着符纸,我咬破拇指,以血作墨,忆着移形换影符的纹路绘画。
闻声赶来的众人看见我,却来不及阻止。白轩璟拖着裙摆跑来,他急切高喊,边奔向我:“明镜!别去!你不能去!”
我扯掉胸前红花,站在风中。符咒一晃,心念一想,在他抓住我之前,我淡淡地回了一句——
“今天,谁都拦不住我!”
——来得及!一切都还来得及!
为了不让自己陷阵适得其反,我没把落点定在夏刃身侧,而是选择了九重峰山口。许久未归,这里寒气依旧,我却不顾不知,跨步往上走。
今日,九重峰死寂无声,我仿佛步入没有声息的冰原,荒芜雪界在眼前铺展,无数死物被抛在路边。我草草略过,发现大多是剑。凡万剑山专武,大多为夏刃亲铸手笔,皆可由他使唤,而这些折废在此的武器,怕是有人防着,刻意毁之。
就在我快望到峰顶时,一瞬银光闪过,一把剑从天而来,我差点被它刺中,还好我反应够快,当即挥剑将它击开。这柄利刃坠落在我脚边,深深没入雪中,剑势消散,整把剑却仍然震颤,显然余威未去。我想拿起它,触及时却如刺冰锥,疼得我缩手。
不等我长想,在剑身又要飞起之时,我不得不狠心将它劈断。传闻夏刃已无法用剑,全身剑气也控制不住,又为什么能御剑驱剑呢?
我得赶紧上去,不能再耽搁了!
等我眼中出现剑尊殿轮廓时,才发现九重峰上不是没什么人,相反,人太多了!各个门派高人驻场,里三层外三层将外围圈住。我看到万剑山弟子们身居旁侧,他们有些严肃,有些担忧,虽然焦急,但明显是有秩序的,纷纷跟从侠士护阵。大约是有人认出了我,跑去报信,在人群之外,我见到了夏影。
他额发凌乱,神色匆匆,风风火火从阵中跑出来,见到我的第一句话,问山门闭锁,我是怎么进来的。
在知晓我是用符咒上山后,他稍稍松了口气:“还好你没有直接深入。”
我问他怎么回事,里面情况到底如何,夏刃呢?
夏影沉默了。我看他半天不说话,急得不行,抱着他的肩催促:“说啊!”
像在自我挣扎,他无比艰难地开口:“镜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交代。”
“那就别说了,快带我进去看看!”我拉着他就要往里走。可夏影迟迟不动,擒住我的力道之大,我看他眼神坚定,硬要把我牵制在此。
“别去!他……他不想看到你。”
“夏影!”我想抽手,却无法从桎梏中脱身。
夏影这是铁了心不让我与夏刃见面,正要发力,却闻上空滚滚涛声,脚下山岳震动,我几乎站不稳。夏影却管不上我,他喊了身不好就飞身而去,我的视线跟他向上,看到一柄惊天利剑从云间纵劈而来,无数剑气破空相随——是破天剑意!
“夏刃!”
我看到夏影迎锋直上,但并不能挡下这一剑。远观望去,夏刃屹立半空之上,丝毫没有收势,反是将剑刃一点一点压下,眼看就要碾破纤尘,落到夏影头上了。
我震惊得甚至挪动不了身体,一时间只知道呆愣看着。
这是夏刃吗?!从前他面若冰山,血瞳无情,也只是高冷难近。可今日他眼中被墨色浸染,呈现出一片猩红污色,里面杂糅无数情绪,迷茫、焦虑、不安……他的脸上血痕无数,杀气肆意。分明在攻击夏影的是他,可在指导夏影的也是他。
“夏影!不要强接!用双手,运气化劲!”
夏影立即照做,可破天剑意实在太过强势,他根本无从抵抗。再没人出手,他真的会被伤到!
我如梦初醒,踏步走势,拔出风魂剑冲了上去。兵刃相接,我看破剑式的全力一击终是勉强将他挡下。我命令夏影撤开,这边正对夏刃。可当视线相交时,他看向我的目光又开始惊慌,夏刃握剑的手都开始颤抖。下一刻,利刃落下,他的身体,也随着那把剑一起下坠,剑气消散,最终砸在了人群之中。
下方是八荒众人的惊呼,我却置若罔闻。这场景似曾相识,那日九重峰对战,夏刃的状态与此时如出一辙。他不是不会用剑,不是不能用剑,而是面对用相同招式将他击败的我,不敢用剑!
那些零散的话语汇聚一片,在我脑海中回响。
“于情一道,并非理可度量。我恐你起了心魔。”
“有人为情所困,那他就不再敢动情;有人为剑所困,那他便不再敢用剑。”
——夏刃,如果哪一天,你有了心魔,你觉得会是什么?
——若非剑,便是你。
是我害得他不敢用剑,是我偏要逞一时之强。那时在白轩璟琴音之下,他该是如何惶恐,如何苦战,又是如何痛苦地,看着白轩璟将我带走。
他可以对穆塔壬坦然道我允许你先画符,他可以指着银河夜空放言说他可为我摘星。纵贯四海,横及八荒,无人可挡他杀招;风光月霁,英气华朗,世人皆称他磊落。他一直是多高傲的人呐,难道就甘愿这样,输给了自己的心魔?
我不信,也不愿信。
好久好久,人声渐去,我看到底下那些人用铁链将夏刃锁住,又加固阵法,把他困在阵眼之中。
我呆立在半空,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出神,直到夏影唤我的名字。
“镜……”他似乎有话想和我说,但声音戛然而止。
我御剑离开,示意他到一旁会面。
有些无力,我悲观地缩在墙角。夏影揽着我的肩膀,给我依靠。
“起初,他还只是愣神,整天怅然若失,望着月亮发呆,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。我也劝过他,可兄长素来偏执,说自己走不出阴影,说你欠他一个答案。”他看我消极,就在此打止。
我把头埋到双膝和手臂围成的间隙里,哽咽了一下,让他继续说。
“从蓬莱集会回来后,他就开始不正常了。”夏影也于心不忍,“当天,他尚有自我,还能控制住自己。却不吃不喝也不睡,人介于一种半清醒半恍惚的状态,叫他也不应,总是自言自语,问你为什么不愿见他。”
“我……”
我想解释,可现在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又有什么用呢?
夏影一边说,一边拍着我的后背安慰:“昨日,他为了防止自己失控,将万剑山利器全数尽毁,又要我去请人布阵。至少,他还是有意识,还是能听到你说话的。镜,你别太自责,为时不晚……去见他吧,我陪你。”
可我却犹豫了:“那……我和白轩璟的事……”
我没有说完,但夏影已经明白:“他还不知道。”
我还是胆怯,微微摇头。夏影见状,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,又抱了抱我,为我打气:“没事的,告诉他吧。”
他的手掌上满是晦血,却要用干净的手背替我擦泪。
我伏在他身上抽泣了一小会儿,就收起哭相,强作欢笑。当务之急,我应当直面夏刃,去为他解开心结啊!
稍后,夏影引我挤进阵法里。人群重重分开,我终得以步向深处,看到了他。
数根粗大铁索将他束缚,夏刃紧闭双眼,死咬下唇。我不知道他是昏迷还是沉眠,只看到他的手紧握剑身,任肤肉割裂,鲜血放流,他都没有松手。
“镜,你可千万小心……”
夏影在我耳边叮嘱,缓缓松开我的手,看我直直向前走去。
踩在雪中的每一步,我都仿佛听见心碎的声音。当我行至夏刃身边,看到他苍白的、伤痕重叠的脸,几度又要掉泪。我跪坐下去,轻轻环住他。
“夏刃?夏刃,快醒醒……”我想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镇定,却又无法避免哭腔。我触抚着他脸颊的线条,催动灵力,试图用手心这一点点温暖唤醒他。
他的轮廓甚是利落,白发下的骨骼平铺直叙,没有圆润过渡的转折。承接下方,他脆弱薄皙的颈上,是一块狰狞的锁扣。
眼睑微张,夏刃终于有了反应。我看到他的眼睛,仍然带着浊色,神色倦怠,混沌迷茫夹杂其中。而在看清我的瞬间,这双眼睛却浮出一层水光,他的手撇开剑,似是要抬起碰我,却又不知为何收了回去。夏刃望着我,喉头滚动,好半天,我听到他隐约哭诉的颤音:“镜……你回来了?”
我再也忍不住泪,抱着他放声大哭。
“夏刃!!你这个笨蛋!你怎么回事啊……你怎么连剑气都控制不好了!”
我过于伤心的哭喊让夏刃不知所措,被锁缚的手脚并不能够支持他拥我。听我还能精神地嚷嚷,这个傻瓜无奈叹笑:“镜……我是太过于担心你、思念你啊。可我不敢想你,一想起你就会有无数声音在我耳边反复,嘲笑我被你抛弃;我一拿起剑,就会忆起那日的一切……无数次,我想去找你,想问你要一个答案,可每当我这样想,我就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,我……不敢面对你。”
“呜呜……你怎么可以这么傻,你怎么能想我到这种地步!!你知不知道,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,我肯定……呜啊啊啊!!夏刃……对不起,是我不好……我回来了,你也必须好好的……”
滴滴热泪全部落在他身上,砸得夏刃也动容,可他视线转动,神情痴苦,清明的眼中映着我头顶金莲。我抹着泪怔神,低头,看见自己胸前金玉朱饰,底下是大红婚服,犹如伤口撕裂,浓血涌出。
大概是气,又或许是痛,他全身微颤,声音也嘶哑,却是小声地、絮絮地问我:“为什么……?镜……你要嫁给谁?是白轩璟吗?”
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,又不得不回答:“你看清楚了!我这是对襟大袖,是白轩璟嫁我不是我嫁他!夏刃,你要是真心喜欢我,就赶紧清醒过来,我也娶你,我们办一个全天下都知道的婚宴。”
“可我现在……我已经无颜愧对你和天下了。”
“我不管,我只要你!”
“……”他不再说话,而是静静地、用痴迷深情的目光看我。
待夏刃情绪稳定,我便转头,让人为他除去枷锁。
可许久还未有人上前,我有些疑惑,只听身侧众说纷纭,有说剑尊情义至深,无心过错;有说今日暂息不代表以后安定,如此大患,怎能轻易放过;有议论他贵为尊者,当为天下献身,却不舍儿女情长,活该落得下场;有人不信任我,骂我妖言惑众,欺骗感情,不能留活口……是的,他们并不记得眼下的人曾庇护苍生,自甘受苦,只身除魔;也不在乎夏刃伤痛,只知他不能自控,无法再用剑为他们创造利益了。
夏影还在为我们求情,可大宗的态度很明确,放还是不放,要等白轩璟来,等正气盟集体商议,要把我和夏刃关起来,观察一段时间再说。
我冷嘲寒笑,既然他们无法共情,我也没必要向他们交代什么。大不了,我带夏刃逃。
正要这样做,却瞥见嘈杂人群之中有一人走出。他绕过群雄,踱步来到我俩跟前,我抬头看去,是凌辰。
他手中握着一枚铜片,悄声让我避开。
没想到这人早有预谋,偷藏了钥匙!趁着那群家伙还在争辩,没人注意,他就过来给夏刃解锁。
我喜出望外,起身撤步,为他让出一片空地。可当我退开半步,视线中却闪过一抹剑光——
几乎是本能的反应,我飞扑到夏刃身前。在他绝望的瞳孔中,我看到凌辰阴毒的面孔,那柄丢落雪间的弃刃被人抽出,鲜血迸溅,直直刺穿了我心腹。
“镜——!”
我捂住淌血的嘴,强忍着痛,想让夏刃冷静。可这一切都太迟。只见苍空剑气瞬发,灵魄威压,重重结界就在这一秒湮灭,阵法破碎,护阵之人被这内功震开,全部昏迷。又有人顶上来接替固阵,但无济于事,不论阵锁如何牵扯移动,却拦不住他。夏刃双目赤红,拔剑而起,顷刻之间扫平一切阻碍,他颈上那把最坚韧的重锁尚且苟存,但很快被他一把扯裂,铁屑甚至在他爆开的剑气之下化为火雨。他乘着火焰流风揽气,扶摇直上,风魂神剑也被他召去,夏刃举剑时引来天上万钧霆动,天光大暗,仿佛这一刻日月都为他所用。
“夏刃——!夏刃!!”
夏刃才刚恢复,怎么受的住这种刺激!他本就找回不多的自制力此刻尽失,一道剑气如迅雷划过,身侧那个作俑者当场化为灰烬。
我哪里见过这等场景,我也没时间去感叹。第二道剑气霎时飞来,是向着我,可我根本没法闪躲。
“当心!”这一声是夏影的呐喊,一把剑拦在我面前,为我挡下这一击。我伤口还插着利刃,疼得无法动弹,正想如何应对,夏影却连人带剑一把抱起我,把我扛了出去。
“夏影!不能走!”我着急大喊,回头去看,夏刃已经自我全无,眼中只剩杀气。
可夏影连回答我的时间都没有,他把我丢在阵外,又转身奔往阵内,我以为他会指挥众人,安排变阵。未想他高呼的却是:“撤开!撤开!快跑!!”
九重峰的人众立刻四散而开,只剩下夏影一人独立高峰之上。没有人能接夏刃的剑,但这却不是能不能的问题,是必须有人去挡,否则夏刃这破天剑意就要劈开山脉,平定海川了。夏影的剑鞘丢在我面前,这一去,他就根本没打算回来!
怎么会……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?
我完全无法相信凌辰竟然要杀害夏刃的事实,明明他是最向往剑尊的人……为什么?刚刚他已经把解开一切误会的钥匙亮出来了……为什么?!
这一瞬发生得太快,但现在人都已经没了,我连答案都不知道向谁问。
我看着天上浴火的人,他的脸上,无数毒火攀延而上,燃起浓郁黑紫,越来越浓,如墨染死花,从他下颌处,一点一点,蔓延到他赤色眸下。
我不清楚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,可夏刃的剑气如暴雨梨花,追踪无数逃侠,我听到九重峰上哀嚎一片,血气冲天。长锋倒启,诸光齐暗,风魂剑已与夏刃合一,转峰直下,带着天下第一无人可敌的锐利英敢与破天剑意凛冽料峭的破势寒气,而迎接它的,却只有夏影单薄锋面。
我拔去体内尖刃,爬了起来。万事因我而起,我不能就这样看着夏影去送命。如果必须有人去接夏刃这一剑,那人也必须、只能是我!
心念心诀,我召来另一把神剑。芙蕖出水,拔剑的瞬间,似有柔力能将万军之势分散,我挡在夏影面前,生生接住了这一式。我的长发被狂风吹乱,飞舞空中,被剑气根根削断。夏刃的招式接踵而来,可我却再难挥剑。我亲眼看着风魂金面细阔的剑尖朝我刺来,这把剑,这把无数次气我害我,却生死不离救我保我的剑,这一次,它要夺走我的命了。
但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我手上的芙蕖剑突然动了。它像有神识,护住了我。连带着夏刃的动作也顿了顿,虽然只慢了一刻,但就是这一刻!
“结界!开!”
一张点血符咒飞到我额前,结界迅速展开,将风魂剑挡在一寸之外。我愕然偏头:“穆塔壬!”
穆塔壬正站在我身后几步,他右手高举,飞点咒诀,支撑着那张救我性命的符纸。那原本迟疑的利剑在经抵抗后毅然变得野蛮决绝,不过须臾,穆塔壬就满头大汗,被夏刃过于强势的剑意压着跪了下去。
“明镜!快走!”
一个熟悉的影子越过他,来到我跟前。白轩璟身持数种乐器而来,在我堪堪认清他时,就已经被推了出去。
身旁传来穆塔壬吃力的声音:“我快撑不住了!”
天音顿起,携百鸟朝凤来声,白轩璟拨出琴弦:“放他来!”
结界破溃,电光火石间,地面扬起烟尘。我什么都没看清楚,只知是穆塔壬将我护在身后,耳边是清音鸣刃弦声满空。待天光再亮时,我身下的雪地已经破开数寸,九重峰几乎是被他劈开了。
顺着众人的目光,我看到夏刃以剑撑身,站得笔直。另一边,接了这一剑的白轩璟竟也看似无恙,只是一行血正从他嘴角缓慢淌下,他的灵气化弦也已尽断了。
夏刃紧盯着白轩璟,仿佛找到势均力敌的对手。他并不调息,也不知疲倦,好似这命、这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他一样。夏刃提剑而上,直冲人首。
白轩璟再无后手,只能跪坐地上,将实琴横在膝间。穆塔壬也不敢懈怠,割破手腕就冲了出去。那一头,夏影也整锋再来。由穆塔壬护阵,白轩璟作辅,我在他们身后拆解剑式,指挥夏影出剑。即便如此,夏刃还是能以一敌多,分不出胜负。
我的余光看到林南星站在场外,他皱着眉,看似远离战场。但当我细观时,才发现他指尖搭在三根悬丝之上,而这几不可见的另一头,竟不知何时缠到夏刃腕上。
如此混乱的状态,他居然还能悬丝诊脉!
我连忙御剑过去,看他蹙眉闭眼,额间紧锁,不敢打扰他。直到林南星再睁开眼,收回丝线,我才开口:“怎么样?”
林南星摇了摇头:“他正在化魔。”
又见我腹上穿伤,他心疼得不行,着手为我处理,“阿姐去拿药了,正在赶来的路上,你不要乱动!”
我比他更急,问他身上有没有带回春丹。
“回春丹救不了化魔。”
“那,那你还听出了什么其他东西吗?他还有救吗?!”
“一个是病,一个是命。六月令,你要想开。”他也知晓我此刻心情,却只能遗憾坦言。
“不……不行,我不接受!”我哭着推开他,“还有办法的对不对!我还能救他的对不对?!”
林南星也无助地看我,轻轻抬手,指了指我心脏的位置:“如果他这里还没有死去,就有一线生机。”
我不明白,让他快点解释。
“有些人化魔,身自能行,可人已经死了,活着的只是魔而已。但若剑尊阁下的心还活着的话……唯有保住他的本心,才可能让他清醒一些。”
“只是可能?”
林南星点头:“嗯,但现在让他停下的唯一办法是,杀死他。要么尝试唤醒他,魔是不会顾忌身体精血的,他什么都不知道了,所以他一个人可以打无数个。要是让众人和他耗下去,剑尊阁下身陨是小,但让天下赔命可得不偿失。”
我无法不认同,他说的确实对:“我能怎么做?”
“以毒攻毒,你是他的心魔,来!”
林南星给我支招,要我用剑再去挡夏刃攻势。可我不然担保自己还有能力接下他任何一击。夏刃这个样子,连白轩璟穆塔壬夏影合力都无法近身,我去恐怕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!
林南星往我嘴里塞了颗药,道:“去吧,他不会伤你分毫的。”
我舌尖舔过药衣,甜的,奶香的,问他:“这什么药,真有这等奇效?”
林南星忽然微笑:“只是颗糖,给你壮胆的。快去吧,我相信你。”
我哽了一下,眼泪夺眶而出:“好!”
正要接近,夏刃一剑反手刺来,速度之快,令我猝不及防。避之不及,我却被一股巧劲带走,侧身躲闪,堪堪擦过。手中芙蕖剑正动,神剑有灵,是它牵引我回身!
“明镜!别分神!”身后白轩璟高喊,他手中天音拨出,浩瀚灵海加附我身,赐予我无穷神力。
“阿镜,我助你!”穆塔壬捻了一张风符,场上大风骤起,我借风而行,向夏刃飞去。
夏影为我拦开剑气,破出一条道来。我再也无所顾虑,眼神坚定,直冲过去,双手持剑,迎着夏刃的刀刃挥出破天终式——
两剑相撞,产生的巨大冲力几次要把我掀飞出去。可我不能松手,我听见骨骼破裂,经脉寸断的声音,却咬牙硬碰,使出吃奶的力气对抗。
底下所有人都在为我加油呐喊,这天下在此一刻齐心,无数灵力汇聚成河,随着白轩璟的音律形成实体,在身后托住我。
“夏刃!快醒过来!快看着我!我是明镜——是你最爱的雪风明镜啊!!”
不知是不是我的声音起了效果,神剑锋刃的另一端,夏刃的动作猛然停滞。他混沌的赤眸中透出一瞬清光,几乎是立即停止了进攻。可那光消失得太快,不及我片刻欣喜,夏刃又陷入心魔之中。此时他本可以轻易杀掉松懈的我,但他没有。
我知道他还活着,夏刃在等我唤醒他!
“夏刃?夏刃!”我开始大声喊他的名字,一遍一遍,直到他双眼中的浓墨逐渐褪去,黑火渐熄,脸上魔纹也开始消散。
他流露出恍若隔世一般的迷茫神情,单单念出了一个字:“……镜?”
芙蕖剑压势,强风卷起,将夏刃甩落,紧接其后的是白轩璟的音锁、穆塔壬的定身符、林南星的藤缚……还有夏影带来的铁链。
夏刃很安静,他没有一点反抗,只是一直看着我。
“宗主……兄长?”夏影在他身后试探,夏刃回头看他。
“夏影……?你有没有受伤……”
见他真实清醒,夏影大出一口气:“我没事,都是小伤。”
夏刃不置可否,他看了看脚下被劈裂的陡峭险峰,目光转前,是扶剑跪地,挣扎着向他走来的我。
“明镜,明镜!那里太危险,快回来!”
身后是白轩璟急切的呼喊,我没去看他,只是吐掉嘴里的血,缓步朝夏刃挪去。我把他搂紧,让他靠在我怀里,用沉闷却稳重的心跳告诉他,现在是安全的。
“夏刃……太好了。”我抱着他,抚顺他散乱的长发。
“镜……对不起……”夏刃低声道歉。
“嗯,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乖。”
他的脸好凉啊……夏刃他,一定也很痛吧?不然他抬手碰我的动作怎么会如此小心。
“夏刃……”我牵住他微颤的手,“什么都不要想,什么都不要看……你只要想着我,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
他轻声呢喃,似乎疲倦极了。
这无比和谐温馨的一幕却没能长久。硝烟散去,几位长者折返到白轩璟身侧,都是世家上辈,正气盟长老,他们的言语之中饱含责备,但显然,比起批评白轩璟,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。
“剑尊为情所伤,心魔根深,万剑山准备瞒到什么时候?!若非今日众人齐心将他阻拦,这天下怕是要生灵涂炭!”
其中一人站出,指着夏影严厉肃问。
夏影没答话,我怀中的夏刃却徐徐开口:“此事是我一人之错,不必牵扯旁人。”
“剑尊有此觉悟便好,那之后的除魔仪式也请不要推辞。”
“是。”
什么?!除魔?!他们要把夏刃当做魔物处死?!!
“夏刃!”我狠心打断,“是我害你至此,论错,我也有份!就算要除,也只能由我来!我不准他们动手,你的命是我的!”
“哼!好一段孽缘情深!”这长辈不屑冷哼,“明镜?你是叫这个名字吧?那就由你,亲手送剑尊最后一程!”
见我不动,他们就要上手。我却丝毫不惧,一手握剑,背靠夏刃,尽管我失血过多,眼睛都开始发花,可我不敢倒下。
“想要动他,就先杀我!”
手上的芙蕖剑却突然被人夺去,夏刃拖着重锁,从我手中拿走了它。
“镜……不要说了。”夏刃的眼神里是不舍,是心疼,是我望不见底的深渊。他染墨的血瞳映着九重峰的雪,碎石横天的硝烟,最后是逐渐燃起的剑光。可他却仅仅只是用手指抚过藕粉剑身,随后,他把芙蕖剑收入剑鞘,交还给我。
“剑尊之名,我已不配。”
“夏刃……?”
“肃肃日月,皓皓长空,昭昭天下,见证我意!雪风明镜!接剑!”他召来神器,将风魂剑拔出。耀月银光落在夏刃眼中,他伸出手,握住了至极至利的剑身。利刃破腕,鲜血飞流时,我看到剑气逐血而出,它们低鸣沉吟,聚在夏刃掌心。随着他指尖轻轻一抬,剑气微颤,之后突然折手,直冲我而来。
“你这是……?!”这些剑气汇于一处,钻入我的身体中。过于凛冽的剑气裹挟深邃刺骨的寒意在我体内散开,冻得我根本站不住,“好冷……呜……”
“他在做什么!”
白轩璟集气化弦,正要出手,夏影却把他阻拦回去。
“住手!宗主他……要将自己的剑气全部送出!”
“!”
好疼……不仅仅是伤口的疼,还有尖锐彻骨的冷,冷得生疼。也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,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堆积在心里,堵得无从出口,是由心而生的疼。夏刃紧紧拥抱着我,像要用自己的温度暖我,用肌肤相贴的接触与我感同身受。
“镜,坚持一下,运行灵气,调整呼吸!”夏刃注入剑气的动作并没有停下,额上虚汗淋漓,手心淌血,可他隐忍着一声痛都没有喊,作为接受者的我尚且难以忍受,何况是生生剥离剑气的他。我无法想象此时夏刃的感受,短短几刻,这些剑气竟已全部进入了我体内,突然承受了如此庞大的灵力,我根本无法消化,只能本能趋利地依靠夏刃,用哭喊,用嘶吼来宣泄。
他周身虚浮的灵气在我的呼吸间被全数吸入,强大的灵压终将剑气钉入我的身体,纵使我有一身修为固根,有破天剑意加持,可我的境界仍然没有夏刃高,当我作为容器被强行灌入剑气,极其痛苦地承受这份馈赠后,就再也坚持不住,意识逐渐模糊起来。
不行,我不能睡去,夏刃还需要我!
我强忍着冷与痛,咬破舌尖,逼迫自己保持清醒:“夏刃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“这是我答应你的事,”明明他也很虚弱了,却还要为我余力,维持一个尽可能温柔的笑,“镜,你若敢收,便要敢嫁我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我还想反驳,夏刃却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,用一个不容反抗强势霸道的吻将未出口的言语全部堵回。直到连呼吸都被掠去,他才舍得放开我。
“白轩璟。”
他斩去锁链,把我送到白轩璟面前,那人还穿着大红嫁衣,与我身上的正是一对。看着与我同着婚服的人,夏刃自嘲一般,评价了一句:“锦绣相配,佳偶天成。照顾好她。”
“你……”白轩璟的心情定是复杂的,他失言许久,最终垂下目光,“夏刃,我无法处置你。天下名岳众多,你自己挑一个吧。”
夏刃合上眼:“我自有决断。”
他倚着神剑,缓慢步向九重峰的高处,似乎连行走都吃力,夏刃吐出一口血,扶着剑身跪了下去。我伸手去拉他衣袖,却被他躲开,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,他的眼中满是眷恋,也仅仅只有这一眼,夏刃又慢慢站起,他背对着我,毅然决绝地走开了。
剑锋转动,他扬起刀刃,冰冷月光在寒锋上凝出一点星芒,剑身滑动,神剑被他横了过来,薄刃狭光,正对心间。
“夏刃!!不要!!”我再也控制不住,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,什么伤痛体寒都全然不顾,我挣扎着逃出白轩璟的怀抱想要过去,可我实在没有力气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,看着那薄薄一线利刃,慢慢地、宣誓着诀别地,靠近他的心脏。
白轩璟将我死死摁进怀里,抱紧我的脑袋让我别看。
“我不要……白轩璟!你放开我,你放开我啊!!”可不论我怎么哭喊如何央求,他的手都不愿移开。
“这是夏刃的选择,是他的宿命。”他环住我,连手脚也束缚住,“明镜,让他去吧。”
“不……我不同意。——风魂!!芙蕖!!”
我用尽全身力气呼唤,这也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,我只能把所有的期待都交给两把神剑。
身后传来哗然之音,许是发生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,有人在高声呼喊剑尊的名字,有人在叹息他的结局,可我,再也没听到夏刃的回应。
他们说,那一刻的天光大亮,映在神剑如镜锋面上。而那把带血的神剑飞回时,他已向前一倾,自九重峰手可摘星夺月的云巅之上,坠落了下去。
我仿佛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,瘫在白轩璟怀中,呆愣愣地望着着漫天凉星。泪河已干,这天地不曾为任何人动容,苍穹之上,霜空正盛,乱雪飞舞。
后记:
一个章节,多个悲剧,真不戳。历经多天奋战,我终于把夏刃刀了,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。(夏刃:我真的栓Q)
这个后记有点潦草,我先把想到的一股脑倒出来,后面整合的时候再慢慢细写。下一次更新是一篇Q&A特别章节,这之中会交代一些文中没有提到的隐情及设定。还有就是回答我的朋友们提出的问题。非常感谢你们能读完我瞎编的故事还给我反馈,我爱你们!!
①白轩璟在送请柬的时候就和来宾们特意交代了隐瞒夏刃的事,结果被替哥哥赴宴的江言戒说漏了嘴。所以这人起名言戒,不是没道理的。
穆塔壬:当时老子给阿镜算运势的时候就知道这天肯定会坏事。
②白轩璟用魔音的本意只是想报复夏刃,罚他不准想主角,让他永远抱着屈辱去用剑,顺便削一下他的战力,自己好理所当然上位正气盟主,但还不至于要夏刃死。没想到夏刃对这两件事的执念太深,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。然后就寄了。
③主角明镜的心态崩了,她想恨白轩璟,但是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,何况夏刃人都无了,恨他还有什么意义呢hhh
④这是雪风明镜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,已经有人发现她的异人之处了,夏刃为了保护她,当然也是为了兑现那一句承诺,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拥有破天剑意的理由。
⑤凌辰为什么要杀夏刃?这个问题会在特别章节中提出,答案是,因为死于初代剑尊剑气之下的前任正气盟主是他爹,他是来复仇的。
⑥跳崖定律在本文中适用。(滑稽狗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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