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二)
我以为他今天有事,找了个人替班,可接连几天我都没在药王谷寻到那青年踪影。去问新任门神,人家直接避而不谈,不论我怎么言说,他只甩给我一句不知道。
我心中隐隐感觉不好,这小伙恐是遭遇了不测。可究竟是谁要他性命?是林家姐弟?还是药王谷长老?或者说他意外受袭?往好了想,他是害怕我那日通告惹祸上身而选择逃离江湖?
这话题于我来说还是沉重了些,我强迫让自己不去想。不就是个路人吗?这江湖之中,像他这样突然消失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存在那么多,只是他刚好与我有磕碰,我才记住了这么个人。
说来,林氏显赫世家,在这药王谷之中,林茯苓和林南星的话如同天命,谁都不敢违抗。那个被抹去存在的、前些日子还傲气嘲讽我的人,就如蹄下草芥,被践踏碾碎,也死不足惜。
这日阴雨,我坐在清凉阁庭前,望着室外雨幕出神。林南星端着一列清酒落座,问这雨何德让我痴迷。
我叹息一声,说没有,只是有一些事想不通。
林南星一如往常,静静看我:“你这几日神色不好,眼中无光,嘴唇泛白,要多休息。”
他并不问我为何事费神,也许他心知肚明,也许他单纯只是关心我,不过多干涉我的内心世界。总之,林南星没有深究,而是倒了一盏酒摆到我面前。
“我不喝酒。”我推手拒绝。
“这酒不烈,也不醉人。”林南星给我安利道,“它由百果酿造,蒸馏得来,酒香醇厚,口感柔和,你可以尝一点试试,不喜欢就算了。”
我挑眉,满目怀疑:“你可别骗我。”
他不语,直接把酒盅递到我嘴边。贴着唇沿,让其中清香冷液缓缓覆盖,丝丝甘甜滑进我口中。我抿了一口,用舌尖体会了一下,味道确实不错。
“怎么样?”
“唔……还行?”在尚能接受的范围内,我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。林南星便问我要不要弄些小食来下酒。又说秋雨微凉,天气刚好,我也好久没与他长谈,不如趁着此刻闲情聊聊。
“自白轩璟走后,你就不同往常,终日消极。也不给我说故事,是烦我了吗?”
我惊叹:“你为什么会这样想?”
林南星对我总是报以可贵的诚实:“你参加过我的婚宴,那应该知道新娘被人劫走一事。纵使我又一身修为在身,又有药王谷显赫世家,却是大婚之日被丢下的新郎,你会不会觉得这十分可笑?”
他是想说自己是跑了老婆没人要的剩男吗……这是怕我嫌弃他?
“这有什么可笑的……”虽然做了这件坏事的人就在他眼前,我强装镇定,“你在遇到我之前,不是事事受人约束?为你定下婚约的是世家,让你禁足的是谷主,这些都不是你决定的,和你联姻的新娘被劫,你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她计划的逃婚呢?”
“……”他一手托腮,似乎陷入了沉思。
“所以,你根本没必要为了不是你过错的事苦恼呀~”我一时兴起,往他身边扑去。林南星显然是被我突然反常的动作吓到,又怕我摔,只好伸手把我接进怀里。
“诶嘿嘿……你这么好看,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嘛……妈的,要知道深谷大闺郎是个美人儿,我肯定……当时就偷偷把新娘换成自己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“……”
那日都同他说了些什么,我已记不太清,只知这假酒真他妈害人,前一秒我还能言善辩,谈词如云,下一刻我就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了。
时间过得很快,欢乐的光阴总是短暂的。八月十四日,妙音门使者拜访,说门主无暇亲临,派了浩荡轿队来接我回门。
略有不快,我叨叨了两句白轩璟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,我不坐车,我自己御剑。
那使者左右为难,十足尴尬:“可夫人……门主他吩咐了……”
“我可不是你家夫人,他也不必操心,好了,不说了,要走就快点。跟不上你们就等着挨骂吧!”
一瞬心念,我召剑,从药王谷上空飞走了。
整天,我都没能见到白轩璟。他回来的时已是午夜凌晨,我等得犯困,小睡了一会儿。在我的意识还与周公同游之时,白轩璟把我唤醒,他略带疲惫却强作振奋地笑言,温柔扶我起身。
他说:“明镜,该起来了,你先换上这身便服,我边和你交代些事宜。一会儿我来替你乔装,过程并不繁杂,只是后半夜要辛苦你了,天亮我们就出发。”
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,眼睛都还没睁开,手头倒是熟练地套上衣物。更衣完毕,白轩璟又给我披了件粗麻外衣,脸上贴层面纱不说,还给我罩了个拖尾斗笠。这一身装束,再来把佩刀,我就像极了江湖上那些神秘的浪客。
白轩璟前后检查了好几遍,确认如此打扮后的我不会被人一眼认出来。然后,他站到我面前,神情严肃,一字一句,颇为认真地要我听好:
“明镜,我向来尊重你的意愿。但这次你一定要听话,不能任性,蓬莱集会的情况不比当下,里面什么人都有。不论发生什么事情,你都不可以说话,都不准动手,也不能让自己的实力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,明白吗?”
“那,如果有人为难你呢?我也只能看他们发难吗?”我好奇发问,“如果夏刃指名要我出列,我是该服从还是拒绝?”
“他不会做这种事的。”
白轩璟如此断定,想来他有十足的把握让夏刃失去话语权。或许他也认为,夏刃不会在意我的出席呢?
正是不解,他又再度开口:“如果有人为难我,你就当没看见;如果有人提及你,也不用理会,我来解释,你只需要配合我就好。”
我点点头,示意自己到时会随机应变。
白轩璟这才欣慰一笑,他轻轻抚过我藏在斗笠下,被面纱遮去大半的脸颊,问我还有没有疑虑的。
稍加思索,我问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。
白轩璟微微叹息,回答说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我用言语能向你解释得清的,但明镜,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对你的心意,我不会害你,我只要你平安快乐地活着,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无忧无虑地欢笑就好。
“你想参观蓬莱集会,我带你去;你希望我以女身嫁你,我也愿意。明镜,你的实力举世无双,能力独一无二,这是几大高手都认可的事实。但强者有时也会招来灾祸,我不希望你被纷争捆住手脚,一如你的信条那样,我希望你永远自由。”
白轩璟的话,明明暗藏隐情纷纷,却又如一剂安抚情绪的良药,让我不愿去怀疑。有这样的爱妻,我还有什么好说的?是非难定,我不再追问。
蓬莱集会定在蓬莱阁中,蓬莱阁位于水天一线的八仙海上。传说这蓬莱阁乃仙界之人于凡间驻地,飞升成仙的高人们,为了能在人间与旧友畅饮、同旧识团聚,便塑八仙海中神山为岛,砌岛上神观作阁。
“每年,我们都会在蓬莱阁聚首,以聆听仙尊谨训,也为了沾得仙缘,接近仙道。”
白轩璟怕我无聊,一路上给我讲了许多江湖奇闻,玄幻故事。虽然大多是没有证实的杂谈,但确实打发了不少时间。
我语气颇为惊讶:“哇,蓬莱阁中真的有仙人吗?”内心却是:“呵呵,好歹我前世也差点成仙过,但不知道惹了什么凡间俗事被打下来回炉重造了。你说的这些谣传,什么‘和老朋友一起喝酒,和老相好再见一面’,这完全不可能好吗!”
“有没有仙人,今日你就与我一同去见识见识呀。”
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,白轩璟便握着我的手,将他温暖轻柔的体感传递给我:“明镜,我们正在飞越外海,快到蓬莱岛了,你可切记我叮嘱你的话。下了御物,就不要再出声了。”
我牵着他的指尖,低着声音怯生生问他:“可我还是紧张,要是我没忍住,怎么办?”
白轩璟以为我真有心事,又撩开层层布纱,见面具下我笑靥如花,他原本担忧的神色顿时归于温和,好看的脸上笑意绵绵:“那你想怎样?”
想看美人的小小阴谋得逞,我毫不掩饰地露出坏笑,贴着他的脸蹭了好久好久,直到载具落稳,我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。
白轩璟领我入座,安顿好后他才归位。起先,我低着头,不敢探察周围,只听见身旁各家熟人畅聊甚欢,互相寒暄,扯皮八卦,而我只能像个木头一样在白轩璟身后的侍席上干坐着。不能说话不能露脸都算了,这群人也不来主动搭个话什么的,好歹我也是世家跟从,如此神秘打扮,就没人好奇一下我吗?我好苦啊!
闲得发慌,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。发觉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我身上,我这才大胆试探,想了解一下所处环境。透过纱帘,我往外瞄了两眼,只见蓬莱阁鳞次高台,最上端的侍仙椅是夏刃的王位,次座登仙台围着八大世家列席,白轩璟坐在正中首席上,边上是林茯苓,斜后方有穆塔壬,底下观仙庭坐着各宗门代表。
隔着好远,我看到夏刃英姿依旧,立于盟主席上,巍峨如峰,他雪白的长发今日高束,俊颜冷视,与我之前见他时别无二样。
集会的流程也与我的预期相差无几,大会主持开场宣篇,新盟主选任,全场过半票数都投给了位居世家龙首的白轩璟,当蓬莱阁主宣读结果,询问众人是否有异议时,也有反对的声音呼出——
“空有世家名号,拿不出镇服天下的实力?我不同意!”
浑厚雄壮的气势从底下宗门席中直冲而来,砸场的是一位扛着巨大板斧的猛汉,他一跃而起,腾空飞至登仙台上:“你,出来。”
他利斧所指,正是白轩璟正座。
“力宗长老,请注意你的言行。”侧后座一位代表站起,指责猛汉僭越。见那人不为所动,他便掏出恰饭的家伙,那是一支小巧铜铃,和陆雪峰的招雷铃差不多大小。当我以为他要耍出什么花活时,白轩璟却起身了。
“分家长老,多谢。”他先朝那人行礼致谢,又折身面对力宗猛汉,“不知阁下有何赐教?”
“哼!以往剑尊在位,破天剑意力压群雄,无人能敌。实力上位,各家心服口服。今日你一个文弱书生,就只会弹几声破琴,也要来争盟主宝座,怎么叫天下信服?”
这猛汉九尺高躯,腰弩八石,举着远高人首的巨斧。他字字针对,句句诛心,丝毫不留颜面。处处为难,针针见血,面相凶神恶煞。我担心他一激动给人来一那么一下……在他面前,白轩璟这小身板肯定是遭不住的。
可受如此挑衅的人倒是从容,白轩璟温和笑意,仰头正视,不卑不亢:“阁下的意思是,要我今日浅展身手,用实力说服你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嗯……在下主张和平,不喜纷争,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。”
白轩璟拱手,算是委婉地表达拒绝了。
“哼!我看你是不敢应战!”猛汉不依不饶,今天不干上一架就不愿收场一般,“好!我倒要看你怎么在我劈山斧下主张和平——”
他飞身起跳,巨斧从头顶掠过,顺风劈下,来势之汹涌,挥舞之迅猛,眼看就要砍中白轩璟身首。我神经一紧,暗道不好,却见白轩璟嘴角轻弯,挥手一摆,对后方做了个止的手势,示意我勿动。随后,一阵弦音迸发,羽声铮铮,天音即起,百鸟争鸣,场上凰飞凤舞,翎衣罗裳,化为一道实幕。那利斧落在屏障上,直接碎成几块,而持斧者受反力震退,摔出去好远,直接坠下登仙台。
白轩璟明明没有拿琴,却以灵气作弦!他的实力竟远不止我所见识那般!
但这不是我要关注的,庭下巨响暴动,人声鼎沸,我不敢张望,只能微微探头去看那猛汉,瞅见他七窍冒血,却如无事,没有痛感一般,又站了起来!
“阁下对我的回答可还满意?”
白轩璟高台睥睨,台下那人伤及内部,仍坚毅不倒。也不知是何原因,他握拳的手颤颤发抖,力宗猛汉似要再战,可方才那一下过于悬殊的碰撞又让他生畏。久时,他抬起手,指着白轩璟,好半天没能憋出一个字,又扫过世家众列,没齿碎牙,衔恨蒙枉——
“你们这些伪君子!!这天下早晚会毁在你们手里!当初是谁以命重创魔君,为你们开拓一线生机!!又是谁如城墙守界,以一人之力挡下万众妖邪!是剑尊!都是剑尊啊!!你们装作高洁,人模狗样,实则狼狈为奸暗中勾搭,背地里耍阴谋手段!正气盟主之位,怎么能让你们视为争权玩物,用作掌势把柄呢!你们是忘了那日血流成河的惨状了吗!!今日——我不仅是为剑尊阁下鸣冤,更是为八荒谋生啊!”
他力竭地嘶吼在蓬莱阁内回响,阵阵怒喊撼天动地,红河淌止,猛汉也噤然身卒。整场肃静,忽闻人惊叫,有人去探他鼻息,结果是摇头叹惋。
先有几人抗议,质问白轩璟下手为何如此狠毒,怎么可以杀害同盟!可座上君子温润言笑:“我只是正当防卫。”
我愕然,白轩璟轻佻豁达的语气,正配他此时处之泰然的模样,难道他要这盟主的位置,真的如猛汉所说,只是把它当作执政天下的道具吗?不等我从震惊中回神,后者应声接来,阁中骤起一帮闹事者,骂座上世家狗篮子一群,这种投票选举的方式他们不服,有本事让纷纭强者对决,胜者登基!
此声一出,众派鸠聚雀喧,好不热闹,争至沸时,有人提议让白轩璟和夏刃对上一局,看看究竟是谁有这能力坐任。
好家伙,这……这真是要他俩互相扯头发吗?!九重峰上未出的胜负,难道要在蓬莱集会上见分晓?
视线偏移,我瞟眼偷看坐在上座的夏刃。发生这么大事,我们的剑尊大人倒是淡定,双目轻阖,盘膝而坐,手中捧杯热茶,水汽朦胧,他轻轻吹去烟雾,抬盏品茗,不闻不问,好像如此争议与他无关,为他申冤而死的猛汉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丑角罢了。
——他在想什么?
这根本就不像我所认识的夏刃。在我印象中,他如此追求正义,那句光明磊落的词句是对他人格最好的证词,若是有人以命相抵,为他打抱不平,夏刃一定会给出最为公正的答复。可现在,哪怕替他发声的人都已经被抬走了,他连看都不看一眼,对周身置若罔闻。
——为什么?
无数疑问在我脑海之中蹦出,我无法忽视,这三旬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?难道我的离开对他的影响已经大到改变心性的地步了?
无从得解,我需要静心细想,可场面一度十分混乱。这边世家为白轩璟辩护,说力宗碰瓷,盟主已定,不要无事生非;那头惹事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,说只认公平公正,非要看世纪大战强强对决。
双方争执不下,吵得我脑子发晕,去看身旁邻座,真是不解啊,这么吵的环境下这些人怎么这么耐造啊?这还坐得住?!
实在忍无可忍,当我觉得自己再不做些什么可能世家和散派就要先打起来的时候,一直沉默的夏刃突然开口,冷声传来,目光聚集之处,剑尊脸上的情绪并无起伏。
可他说话时,我却心头一震,如闻雷鸣。
夏刃缓缓直抒,语气平淡。
他说:我自愿辞去正气盟主一职。
?!
啊……?!
我一时没能绷住,惊叹出声,意识到时又急急捂住嘴。好在有整场喧哗替我掩去失误,想必在座各位的震撼程度不比我少,夏刃尾音刚落,满堂嘘声。
没有理由,无缘借口,他只有这一句话,便再无他言。落音已成定数,座中席下一片哗然,众人宾客无不惊叹。
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,可夏刃呢?夏刃也料到今日集会,定会有多方为难,与其无法下台,不如自己搭梯?
我看到夏刃走下盟主席,绕过世家列,径直行到宗门末位,那里有一处专门为万剑山留的名座。
明明八仙海无风,蓬莱阁暖如春在,我却觉得心寒。
四周议论纷纷,私语窃窃,他们都在为夏刃退位一事探讨。有人说剑尊主动让贤是被世家收买,留个名声;有人猜测他看破红尘倦了累了,不再追求功名利禄;也有人揶揄,剑尊那瓜你们还没吃够?他是败给了自己囚禁的心上人,一片真心却换来被自己绝学击碎的下场。
我听着这些,如坐针毡。此时此刻,我多想过去和他说说话,想问他近来可好,见不到我的这些天他都是怎么过的;想和他道个歉,是我对不起他,那时我不该冲动,害得他现在被人笑话;想问他是否甘心,劝他不要被流言蜚语影响……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,但现在却不是时候。我答应过白轩璟,为了不惹事,为了保护好自己,一定会老老实实乖乖坐着。
着实无力,我又有些愤恨,可想来酿成此果确实有我一份功劳。既然夏刃看得开,那我还是不动声色,静观其变为好。
盟主之事,白轩璟当选,再无争议,这篇闹剧终得以收场。会议中途,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里,我拉了拉白轩璟的衣袖,无声提议:“我想说话。”
他的眼中明朗带笑,让我再忍耐一会儿。当前,众派各家都前来祝词,恭贺白轩璟拿下盟主一位。还没能和他多言几句,我就被人海挤到一边去了,白轩璟被簇拥着去办交接仪式,根本无暇顾及我。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睛的家伙急着献殷勤,踩了我一脚不说,还把我绊倒在地,摔得我屁股生疼。我正想口吐芬芳,又忆起自己不能说话,憋屈得不行。好在身边有人拉我一把,待我站稳,定睛一看,这不是穆塔壬吗!
“你没事吧?”他见我撤了一步,以为我还未平衡,又伸手要来帮扶。我赶紧摆手,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拒绝。可我这大脑属实过载,一边制止自己开口说话,眼下手脚又不太和谐,一个用力过猛,只听一声脆响,我把他的手给拍开了。
呃啊啊啊啊!!对不起!!我不是故意的!!
我在心里抓狂,张嘴想道歉又只能闭上。穆塔壬显然是误会了,语气明显带了些不快:“我是好心帮你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我知道——但我也想解释啊!!
欲哭无泪,我只能以简单的肢体动作试图与他沟通。
他看我无比别扭的手势,疑惑的眼神就差把“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”写在脸上了。我这一身行头,再配上滑稽的摆相,也确实让人难以理解,不能怪他。最终,我换了个方法,指了指自己,摇了摇手,又以手作纸笔,告诉他自己不方便说话。
穆塔壬看着出神,片刻后,他反应了过来:“你是哑巴?”
我:“……”
算了,哑巴就哑巴。至少他明白我不能出声就行。于是我点了点头,拉过他的手,写了几个字:“谢谢你。对不起。”
“举手之劳,唔……没事,我不介意。”穆塔壬边看边说,在得知了我的难处后,他特意给我找了份纸笔。刚好他也闲着,我俩就凑一块唠嗑上了。这让我感动得在心里暂时把他列位白轩璟之上了都,自闭了这么久,我可算是找到一个人聊天了。
“我叫穆塔壬,今日代表天机阁参会。先前看你坐在白轩璟身后,你是他的侍童吗?”
我本想摇头,细思一阵,还是给了他肯定的回答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身打扮?”穆塔壬追问,“世家大宗的侍童都锦衣素服,配饰光鲜亮丽,就你是个例外。”
我不敢诚言,声称自己长得太丑,白轩璟嫌我丢人,怕吓到各位。
他更疑惑了:“那……你是有什么特长吗?”
“没有没有,我就一无名小卒,打杂的。”我慌忙写下这些话,也不管他真假。后来想想,我啥都不会,长得又丑,还是个哑巴,人家白轩璟堂堂领袖,现在都高升盟主了,怎么可能会选我做侍童啊!
果然,穆塔壬不信:“你定有隐情相瞒吧?”
他要我把手给他,说自己虽然本事不大,但算命这块是一把好手。让他来看看我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劫难,猜猜我过去经历,怎会落入白大高人手中。
我还是拒绝,坚持自己就是一个普通随从,白轩璟今日带我来只是让我帮衬。他风头出尽,下人可不能太声张,不然不给其他世家面子,别人就不会支持他了。
我这一番忽悠,穆塔壬半信半疑。当然,他肯定是怀疑居多,但看在白轩璟的身份上又不好为难,穆塔壬便不再深究。就在我放下心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,另一个麻烦又来了。
夏刃刚从经书殿中出来,行至门口,正好看了我们一眼。
“剑尊阁下!”穆塔壬那是真会揽事,见他走过,还把人招呼过来了。我这下慌得不行,还没想好如何应对,却见穆塔壬尊称为唤,并未行礼。他的身份可以和夏刃平起平坐,但我不行啊!看他作势,我又不能学,只能手忙脚乱放下纸笔,恭恭敬敬俯身,行了个大礼。
夏刃挥手,让我免礼。
“穆阁主,这位是?”他并不拐弯抹角,也不客套寒暄,开门见山,直接把话题拉到我身上。
人前我面纱布帘,遮去相貌,一副从容模样。可实际上我背上的汗都快把内衬给浸湿了,这老闷骚死傲娇啥时候跟我碰面不好,偏是在这暗潮涌动的集会上。我那是吓得根本就不敢动,幸亏穆塔壬不是个情商负数的傻子,他向夏刃介绍,说我是白轩璟的侍童,又把刚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。
夏刃颇为苛刻地审视我一番,做了个评价:“无德无才,无貌无相,他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差了。”
以他的性格,根本就不会管一个朴素着装的下人闲事。如此试探,夏刃定是早就注意到了我。
他居然还说我无能无用……
我咬牙切齿,脸上赔笑(虽然他并看不见),写写画画,回了一句给他:“确实不幸,让您见笑了。”
气氛一时僵硬,无人打开话题,我想着尬聊也不是事儿,不如抽身开溜。正要挪步,却听夏刃发难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——你他妈今天闲话怎么这么多,平时没见你多说几个字,今个儿嘴痒了?!
我有点炸毛,又不敢拒绝回答。不能用本名,我只好临场发挥,随便编了个号:“月,新月。”
他盯着我笔下数字,若有所思:“新月……?”
——剑尊大人,你行行好,饶了我成吗?
我才觉得这分秒比先前在九重峰上度日如年的时刻还难熬,眼看他接近我的视线马上就要窥进帘纱内部,我连忙躲开,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。
“剑尊阁下,请不要这样。”我假装羞涩,字里行间宛如一朵盛世白莲花,“门主要是知道我如此僭越,冒犯了你,到时候怪罪下来,我担当不起。”
正当我以为他还会执着地想要继续探究时,手头纸本却突然被人抽走。我大惊失色,向身后看去——白轩璟协风隽秀,姗姗而来。
我泪目,终于等到救星了!!
大概是发现我不见踪影,他有些心急。白轩璟来时脸颊微红,呼吸稍有起伏。表情倒是镇定,可含笑太过刻意。白轩璟饶有兴趣地看完我在本子上写的内容,玩味一般调侃:“小月亮,我方才同剑尊大人在经书殿签字画押,交办事项。一眨眼的功夫,你们就聊上了?”又面向二人解释:“他第一次跟我出门,如有冒犯之处,还请见谅。”
连白轩璟也觉得我写的东西太过离谱,没人会信,胡编乱造,他替我圆场:“二位,新月实乃我亲传,只是天妒歌喉,新月人虽不能发声,相貌也平平无奇……但他在音律方面极有天赋,年纪轻轻已学成天音数曲。种种缺陷在身,他心里自卑,对外都称自己是我的侍童门仆。”
不愧是我的全能爱妻,白轩璟一到场,氛围就完全变了,先前生硬问答,在他引导下演化成友好的互动交流。这个“自卑哑巴徒弟”的理由让围观诸位一下信服,众人纷纷同情起我,说我苦尽甘来终得福报,能成为白轩璟的亲传弟子,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。
白轩璟弯眸轻笑。在来往人群,一片要我演奏一曲展露才华的呼声中,他抛给我一个会意的眼神。
为了让自己不露馅,我只好硬着头皮,照着他曾教过我的琴谱,故意弹错几个音。马马虎虎,瞎猫碰鼠,我用姑且算得上天音的半成品糊弄了过去。插曲散去,正乐又起,下半场的会议就枯燥多了,是各家代表的总结发言,用词官方,事事罗列,听得索然无味。白轩璟现在独坐侍仙椅,我也跟着沾光,单独有个小座。反正我带了隐面,不如小眯一会儿,这大会堂人声叨叨,可太助眠了。
直到终场,白轩璟喊我起来干饭,说逍遥派的人已经将宴席布好,等我们入座,我才收起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哈喇子起身。循着香味,我看到各色菜式摆盘桌中,盟主的待遇就是同其他人不一样,白轩璟就餐都是单独隔间,里面只有我俩。面对整桌佳肴,这我哪忍得住,正要取下脸前妨碍开炫时,白轩璟却阻止了我:“新月,出门在外,要注意礼节。”
我愣了一下,去拿肘子的动作戛然而止。忽能理解他的用意时,我便逢场作戏,配合他上演一幕师徒情深——指白轩璟疯狂投喂时,我也得装模作样给他添酒夹菜,还时不时帮他应付前来敬酒的江湖侠客。
酒过三巡,白轩璟有些不胜杯杓,我就借此为由,举牌相告:“门主要休息了。”
然后厢门一关,席上一躺,开摆!
我又在房间四周检查了一番,确认屋内无人耳目后,才松下气来。邻座的身影轻轻动了动,我转动视线,看向一旁。
“你今天表现不错。”他有些浑浊的蓝瞳中盛着满满笑意,白轩璟呼着清香酒气的声息从身侧传来,他并没有触碰我,我们之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间距。
被人夸奖的感觉很好,但我并不满足,邀功一般地,我在纸上写字问他:“这么听话的徒弟,你打算怎么奖励?”
“呵呵。”白轩璟微笑道,“小月亮,为师正准备批评你学艺不精。”
我以为他是故意挑刺,毕竟在众人面前弹奏的那支曲确有瑕疵,但我有信心骗过他们。成律音诗,这一篇清平乐正宗南曲羽调,琴声起时,我都能感受到内力流转。假象真做,沐此天音,连夏刃都无可挑剔。
……无可挑剔?
可他淡然漠视的神情,怎么让我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久远的片段……
我突然想起,泛泛天音,靡靡乐声,白轩璟向来左手缓音右手急弦,而身为左撇子的我是完全相反的!
——糟了!
后记:
①夏刃看到这个经典左利手就明白小月亮是明镜了。
②夏刃的状况以及内心所受煎熬可比明镜的心虚冒汗严重多了。他主动退位并不是不愿去争取,而是他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去夺了。知道自己已经不具备这个实力,他也就自愿放弃了,不如把这个位置交给能胜任的人去坐。这也是白轩璟无比自信势在必得的原因。
③夏刃是个非常执拗的死傲娇老闷骚,盟主的位置没了他不在乎,但唯独明镜的事,他想不开。剑尊大人丰富的内心活动大概是这样:
——我不是盟主了,好丢人,我没脸见她了呜呜呜QAQ
——照她的脾气肯定也觉得盟主这个称号虚名空谈屁用没有。
——但是她为什么看到我受委屈了也不帮我出头!白轩璟受委屈了她就义无反顾!
——算了,人家指不定就是来蓬莱集会玩玩。
——来玩玩为什么不坦诚见我!她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吗!
——啊对,她要是暴露了自己可能会被当成魔君杀掉。
——那又如何!她是魔君我也喜欢啊!
——可是我是正派的剑尊诶,我怎么能和天下仇敌魔君为伍。
——为了My love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心甘情愿!
——呜呜呜明镜,你为什么和白轩璟关系这么好,你还陪他演戏,你都不理我……
……
就诸如此类,无限循环,越想越气,特别是想到白轩璟,原本还劝自己放下的剑尊大人瞬间就不好了。
④还记得那一曲作为伏笔的魔音吗?
⑤下一章图穷匕见,直接开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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